鴿 屋
開始封村的時候,小鴿帶去的一對白鴿飛回了鴿子山茶花奶家的鴿屋。
鴿子山是安殷水邊的一個老村子,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老屋子,老街巷,青石板連著一座麻石條砌成的碼頭,碼頭下一條水路連著老遠(yuǎn)的鄱湖,連著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大江。
茶花奶的屋在村口,一幢全杉樹屋腳全杉樹門壁的大屋,四方都砌著禾斛斗子山墻。這屋子水缸天井,黑瓦紙窗處處滲透著一股腦的古樸和溫馨。茶花奶還在屋前屋后種滿了茶花樹,開花的時候,一屋子都是沁甜的香氣。
茶花奶的兒子大鴿是從這鴿子山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茶花奶的兒子大學(xué)是在上海念的,軍醫(yī)。媳婦也是穿軍裝的。那一年,長江發(fā)大水,兒子媳婦把五歲的孫子和一對白色的鴿子送回了鴿子山,雙雙去了江城。臨行,兒子在花窗下釘了一排鴿屋,說是等到任務(wù)完成就來看望母親孩子和鴿子。茶花奶知道,兒子打小就喜歡鴿子,喜歡鴿子在空中飛動的樣子。
那之后,鴿子山的人再也沒見過茶花奶的兒子和媳婦,村子的天空上倒是時常見到一對白色的鴿子在盤旋。茶花奶說,那對鴿子真招人愛。純白純白的,沒一絲雜色,飛起來帶著哨響,一村子的人都夸贊。茶花奶孫子的名字就叫小鴿。孫子小鴿在鴿哨聲中漸漸長大。小鴿也喜歡鴿子,這一點隨他爹。小鴿念大學(xué)的地方也是上海,學(xué)的也是軍醫(yī)。子承父志,茶花奶打心里喜歡。
孫子小鴿走后,茶花奶日日打點著鴿屋。老玉米、陳谷子都是喂養(yǎng)鴿子的好東西,有時還端碗清水?dāng)R在茶樹下,看著鴿子們歡歡地啄食,茶花奶的臉上總會漾起笑意。鴿子們也很乖,早上飛出去,晚上飛回來,每回都準(zhǔn)時。小鴿告訴她,腳上帶環(huán)的叫信鴿,能飛好遠(yuǎn),能帶回遠(yuǎn)方的消息。
臘月里,小鴿來過信,說要帶女朋友小鷗一起回家伴她過年。茶花奶歡歡實實忙活了起來。香煙糖是孫娃子喜歡的,堿水粑是小鴿子愛吃的,還有蘿卜餃子糯米酒,凍米鍋巴蕎麥糕,茶花奶做一樣攢一樣,攢下的是對孫娃一嘟嚕一嘟嚕的想念。
大年前,孫子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長江邊上的一座城出了疫情,他和他的小鷗一起報名去了江城。
江城,這個地早就深深地刻在了茶花奶的心里。那是一個什么地?就把她的兒子媳婦雙雙地留在了那里。這些年茶花奶一直想去看,只是一直沒得空,拉扯孫子,收拾鴿屋,一升一斗地過著日子。
從年根下開始,茶花奶一空下來就搬把椅子倚在大門邊倚在鴿屋下,看鴿子飛進(jìn)飛出,看太陽升起落下,把個日子一頁頁地翻過。
期間,雪花飄過了,梅花開過了,桃花開過了,油菜花也開起來了,田畈上一片一片燦燦的金黃。村里的黨員都戴上的紅布箍子,村主任康娃子一遍一遍地喊著要防疫情呀病毒什么的。這疫情這病毒究竟有多可怕?茶花奶心里沒有底,她只看見村上的人不串門了,不扎堆了。康娃子還給她送了口罩。
小鴿也有電話打過來,說他和小鷗正在江城參加戰(zhàn)斗,抗疫的戰(zhàn)斗。茶花奶曉得什么叫戰(zhàn)斗,兒子大鴿和媳婦先前也這樣講過。茶花奶夜里看電視,只看江城的新聞。電視里她見到一隊一隊的兵往江城去,那背影好熟悉。兒子和媳婦當(dāng)年是這樣去的,如今小鴿和小鷗也是這樣去的。只不過當(dāng)年是滔滔的大水,如今是一個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著看著,茶花奶的淚水就順著腮幫子如泉水一般落了下來。
鴿屋,茶花奶一遍遍地打掃,孩子們愛鴿子,鴿子們愛干凈。收拾著鴿屋,孩子們仿佛都來到了她身邊,她的大鴿和媳婦,她的小鴿和還沒見過面的小鷗都圍著她,看鴿子們飛起,盤旋,舞動……
天空還是那么凈潔,那么湛藍(lán)。
卡 點
開春這幾日,疫情的風(fēng)聲像是越來越緊了起來。村里的人都在說,那病叫新型肺炎,人傳人,隔空里都傳染,要是染上了不死也要塌層皮。茶花奶的門外的村口上忽然搭起了個紅色篷棚,路兩邊絞了兩個粗蠻的架子,一根老竹架在上頭,就像一座寨門。
主任康娃領(lǐng)著一幫人在村子的各個路口都設(shè)上了卡點,外地的外村的人一律不許過村。村上的姑娘回娘家拜年,親戚上門送節(jié)也一樣被攔在卡外。河下的碼頭也封了,說是怕姑娘媳婦們洗衣漿裳總愛扎堆咬耳朵。
康娃在村街里打鑼,一遍一遍地講:今年過年不串門,保護(hù)自己保親人!老實在家防傳染,丈人來了也得攆!茶花奶聽了就笑:好你一個康娃,你丈人來了,你攆一個試試,看你媳婦不把你臉給抓成個花貓。
還真別說,康娃的大舅子來,康娃真就隔空里給他扔了兩盒煙,說你回吧,回頭叫你姐給老爺子轉(zhuǎn)些轉(zhuǎn)個紅包當(dāng)拜年,還說你不趕緊地回吧,晚了恐怕你們村也給封上了,你就駝子摔下地兩頭不著實了??低薜拇缶俗訌氖捌馃?,悻悻地走了。
康娃打鑼的手藝是祖?zhèn)鞯?。康娃的爹叫老涂,?dāng)年做治保主任的時候,在山路上有車匪毛賊,老涂便帶人搞了個打銅鑼的聯(lián)防隊。一把銅鑼打出了一方的平安,縣上的市里的人給他戴大紅花發(fā)獎狀,還給買了一面嶄新的大銅鑼。
自那時起,在村里有大事了,就打鑼。開山,分紅,做大戲,修祠堂,村里都要打鑼。那鑼點子也有個緩緊,茶花奶知道,那鑼哐哐哐哐地急敲,這事情就緊急了起來。望著門外邊的卡點,茶花奶心里就一陣一陣地顫,人們都說染病的人走村上過就會把病毒傳出來,她的小鴿小鷗是醫(yī)生天天要面對著病人,豈不是更加兇險。
開始幾天天氣好,卡點上的人戴著紅布箍子,叉著腰站在陽光下還蠻神氣的。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來了,就隔著卡子盤問。他們手上有把槍,說是量體溫的,有人走過來,對著額頭“嘀”一聲,溫度就出來了。發(fā)燒的,就隔離,一家人封在屋里不許出門,米糧菜蔬康娃叫人代買代送。湖北、江城打工回來的更是不管二七二十一,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家十四天不準(zhǔn)在外晃。
原本打算趁正月里空閑人多,辦個下聘的,做壽的,結(jié)親的等些個大小喜事都不允許操辦了。村西頭鶴爺家原訂的百歲喜宴硬是叫給退了。樟樹下的森森老師給同村的兒子和女友訂親辦了關(guān)起門來辦了兩桌酒,也給縣上給處分了。祠堂里原本聚在一起下棋打牌的,街巷里打麻將的也全給趕散了??低拚f,沒事回家睡去,生個娃也沒人抓你罰你不是。
這幾天,老北風(fēng)緊起來,雨夾雪,天寒地冰的。卡點上的人一個個凍得跳著腳打哆嗦。茶花奶好心痛,想著這些人和她的孫娃們一樣也叫做抗疫情,于是便把火盆子搬過去,還拎去一筐青杠炭,在棚子里給生了盆炭火。茶花奶說,你們守卡的都是村里主事的,可不敢有個頭痛腦熱的,如今這疫情這么兇,一村子人都指望著你們。
茶花奶清楚,現(xiàn)在各地的村村寨寨都抓得那么緊,出來亂竄的肯定不會有。但村頭上的卡點卻從開始的不便變作了后來的心安。在家看著電視,想著村口的卡點有人給守著,總會多出一份實實在在的安穩(wěn)。
茶花奶想好了,打明天起,早上和夜里都熬一鍋紅糖姜湯給卡點送去,給天天值守的人驅(qū)驅(qū)寒氣,也算為抗疫做一點事情,也算和她的小鴿小鷗們并肩站在了一塊。
(九三學(xué)社景德鎮(zhèn)市委會 張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