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夏,我?guī)е畠汉椭杜?,飛往巴黎,尋訪爺爺曾經(jīng)學習和生活的足跡,探索爺爺青年時代走過的求學救國之路。
巴黎的尋訪之旅,充滿了溫馨而奇妙的見聞和體驗。時光已流逝近一個世紀,而1923年爺爺在巴黎求學時住過的公寓,至今仍是巴黎大學的學生宿舍;宿舍里依然窗明幾凈,和煦暖心。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我看到了爺爺1927年的博士論文;論文的封面上赫然寫著“獻給父母、未婚妻、恩師”,親切感人。尤其令我興奮而感慨的是,在巴黎大學居里夫人實驗室,我看到了爺爺當年的求職信和工作證原件,還有爺爺與居里夫人的往來信件。一切都完好如初,仿佛墜入時光的隧道,見證著爺爺與居里夫人相識相交的深切情誼。
居里夫人(瑪麗·居里),本名瑪麗亞·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1867年11月7日-1934年7月4日),法國籍波蘭裔物理學家、放射化學家。她是巴黎大學第一位女教授,也是獲得兩次諾貝爾獎的第一人。她開創(chuàng)了放射性理論,發(fā)明了分離放射性同位素的技術(shù)。她發(fā)現(xiàn)了釙(Po)和鐳(Ra)兩種新元素,造福于人類。正是在她的指導下,人們第一次將放射性同位素用于治療癌癥。她是一位將自己的一切都無私地奉獻給科學事業(yè)的偉大的科學家。
1923年,正值居里夫人發(fā)現(xiàn)鐳二十五周年,巴黎大學舉行紀念大會,宣布法國參眾兩院全體議員通過的議案——以國家的名義贈予居里夫人酬勞金每年4萬法郎,藉以表達法國政府和人民對科學家最隆重的敬意。也正是在這一年,遙遠的東方,一個青年學生漂洋過海,來到巴黎求學,日后走進了居里夫人實驗室。
這個東方青年就是我的爺爺嚴濟慈。
1923年10月,爺爺從上海登船赴法。在巴黎大學,他得以近距離聆聽世界一流科學家的教導,躊躇滿志,意氣奮發(fā)。1924年2月14日,他在給未婚妻的信中說:“當今之學者,其高等學程全由專家擔任,均是某研究所之指導或研究,如擔任天文學者則為天文臺長,如擔任稀氣管通電者則為居里夫人,而實驗室則彼之鐳研究所也。吾于今為學未始,唯遙想前途,每用自喜,倘得安心一意讀二年書,當能補前此之蹉跎也。”[ 《法蘭西情書》第62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 可見,爺爺此時已經(jīng)有心求學于居里夫人實驗室。
爺爺以聰慧的天賦和超常的努力,僅用一年時間考取了三門主課文憑,獲得巴黎大學碩士學位。這在巴黎大學建校以來尚無前例;這使得他一夜成名,為人矚目。1925年7月8日,他給未婚妻寫信報喜:“物理已于昨晚出榜,吾取甲等(共有九人,無一人為特等者)第五名,前三名為高等師范生,第四為居里女土Mlle Curie,乃居里夫人之女公子?!盵 《法蘭西情書》第288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顯然,能夠比肩居里夫人的女兒,同科出榜,爺爺?shù)男老惨缬谘员怼?/p>
主持物理口試的主考老師是法國著名物理學家法布里教授。結(jié)束考試時,法布里教授當面夸獎這個東方青年:“嚴先生,你的考卷是最好的一篇?!敝螅ú祭锝淌谔仄高@個東方青年到他主持的巴黎大學光學實驗室工作。
1925年10月,爺爺進入法布里教授的實驗室。教授交給他的研究課題是“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這在當時是世界級難題的一個分支。這道難題起源于皮埃爾·居里和瑪麗·居里的指導老師李普曼的理論推測。李普曼認為,從理論上分析晶體壓電效應的正現(xiàn)象和反現(xiàn)象都是客觀存在的,兩個系數(shù)應該相等。皮埃爾·居里和他的哥哥雅克·居里共同研究晶體壓力效應,發(fā)現(xiàn)了晶體的對稱性,被稱為“居里對稱原則”。居里兄弟通過實驗,證明了晶體壓電效應反現(xiàn)象的存在,但由于數(shù)量上還無法測定,難以用數(shù)量加以表達。因此,如何從實驗上測出晶體壓電效應反現(xiàn)象的準確數(shù)據(jù),從而驗證它的存在,成了當時物理學界的難題。
剛剛拿到碩士學位,年僅25歲的爺爺,以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氣魄,擔起了“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這個與居里夫婦有關的課題。爺爺走進居里夫人主持的鐳學研究所,想向她請教并借用比埃爾·居里早年用過的石英晶體片。當時居里夫人正在做實驗,見這位中國青年到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實驗,熱情地招待了他。爺爺向居里夫人提出了許多問題,居里夫人一一詳盡解答,而后鄭重地把自己丈夫皮埃爾·居里使用過的石英晶體樣品交給這個中國青年,用作研究材料。此后,居里夫人多次詢問課題實驗的進度,并提供了一些必要的幫助。那時候,居里夫人早已名滿天下,主動關照一個尚無功名的東方青年,不僅體現(xiàn)了一個科學家博大的胸襟,更顯示了科學家之間那份纖塵不染的情誼。
爺爺沒有辜負居里夫人的關懷。他鉆進實驗室,舍棄了一切社交,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研究中。他用一年多的時間,不僅完成了法布里教授交予的課題,更一步拓展、完善了法布里教授當初命題的內(nèi)容,依實驗所得寫成論文《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和光學特性變化的實驗研究》。
1927年6月18日,爺爺通過論文答辯,獲得了法國國家科學博士學位,繼而登上了回國的輪船。
1928年11月,爺爺獲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甲種補助金資助,再次前往法國。在巴黎大學,爺爺先是到法布里教授主持的光學實驗室做研究,然后進入了居里夫人領銜的鐳學實驗室。此時,正巧居里夫人剛剛購置了一架顯微光度計,便讓我爺爺幫著安裝調(diào)試。后來,爺爺還用這臺光度計做了一些研究中的測量工作。在法國歷時兩年的訪問研究中,爺爺不僅有向居里夫人當面請教、切磋的時間,也有與居里夫人書面交流的通信。在巨人的指引下,爺爺掌握了當時世界上最為前沿的現(xiàn)代物理學發(fā)展潮流,從而明確地選定了自己今后的研究方向。
1930年12月,爺爺從巴黎回到北平(今北京),應李石曾邀請,到北平研究院籌建物理研究所。離開巴黎前,居里夫人向我爺爺表示,愿意送給他一些放射性氯化鉛,以支持他在中國開展放射學研究工作。因而,爺爺按照居里夫人的意見,向北平研究院提出建議,希望創(chuàng)立鐳學研究所。這個提議得到了李石曾院長的支持。于是爺爺在北平研究院做了物理研究所和鐳學研究所的所長。
為籌建鐳學研究所,爺爺與居里夫人有了更多的書信往來。
這是1931年3月31日給居里夫人的信:“親愛的老師:……我請求您答應給我們提供一種含鐳的鹽(含鐳的氧化鋇碳酸鹽)的樣品……在我回國前,老師曾表示愿給我們提供少量放射鉛,現(xiàn)在能否給我寄來,同時還有含鐳的氧化鋇碳酸鹽?……國立北平研究院本著科學的和人道主義的宗旨,重視鐳和放射性研究,我們打算稍后建立一個致力于這一目標的鐳研究所……”[ 《法蘭西情書》第309、310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在這封信中,爺爺還就如何開展鐳和放射性研究工作向居里夫人進行了詳細的咨詢和匯報。
7月27日,居里夫人回信說:“親愛的嚴先生:我相信您已經(jīng)收到了6月1日我給您寄去的那種含鐳的鹽的樣品和放射性氯化鉛。這是您3月31日來信中所要求的……收到國立北平研究院放射性實驗室成立的好消息,我感到很高興。我祝愿貴實驗室的工作有個成功的開端,并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所重要的鐳研究所……”[ 《法蘭西情書》第311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在這封信中,居里夫人還就鐳的使用條件和計量等問題做了具體的說明和指導。
居里夫人不僅熱情地指導我爺爺在中國創(chuàng)建物理學、鐳學事業(yè),更是幫助我爺爺為中國培養(yǎng)了一批青年科學人才。1929年秋,爺爺寫信向居里夫人推薦正在法國留學的鄭大章到居里夫人實驗室。居里夫人欣然接受并悉心指導。在居里夫人的指導下,鄭大章于1933年獲得法國國家科學博士學位?;貒螅嵈笳鲁蔀楸逼窖芯吭鸿D學研究所的主要科學家之一,是中國放射化學的創(chuàng)始人。
不幸的是,正當爺爺大展宏圖之時,1934年7月4日居里夫人與世長辭了。噩耗傳來,舉世哀慟。爺爺含淚寫下四千多字的祭文《悼居里夫人》,深切回憶居里夫人“備嘗辛勞”而“偉業(yè)驚人”的一生,高度贊揚居里夫婦“密切合作,相得益彰”,“為科學求進步,為人類造幸福”。居里夫人“鐳之發(fā)現(xiàn),在科學上開一新紀元”,“功存宇內(nèi)”。“她重要的發(fā)現(xiàn),偉大的人格,絕不隨其形骸以去,是將長留人間永垂典范的?!盵 《法蘭西情書》第349—355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
居里夫人去世后,爺爺與她的女兒和女婿約里奧-居里夫婦保持了更多的聯(lián)系和交往。居里夫人有兩個女兒,長女伊萊娜,生于1897年9月12日;次女伊芙,生于1904年12月6日(后來是蜚聲巴黎藝術(shù)界的音樂家)。伊萊娜自幼隨侍母側(cè),從事物理研究,于1924年獲得博士學位,任鐳學研究所助教,1927年與同事約里奧結(jié)婚。爺爺說,伊萊娜夫婦“頗具居里夫婦舊風,亦克同心合作,近數(shù)月前發(fā)現(xiàn)人造的放射性,是又為物理學辟一新蹊徑。伊倫(即伊萊娜)女士克紹箕裘,不愧名門之女,他日延綿夫人之業(yè)者,當屬斯人”。[ 《法蘭西情書》第355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果不其然,伊萊娜·居里和約里奧·居里日后也都獲得了諾貝爾獎,成為又一對杰出的科學家夫婦。
1936年,爺爺寫信給約里奧-居里,推薦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青年助手鐘盛標到約里奧的實驗室深造。1937年5月,爺爺?shù)桨屠璩鱿瘒H文化合作會議、法國物理學會理事會,與約里奧-居色更多地探討了科學文化交流合作等問題。這一次,爺爺還帶著年輕的錢三強來到巴黎大學居里實驗室,把錢三強推薦給實驗室新的主任、居里夫人的女兒伊萊娜·居里,做她的研究生。在居里實驗室,錢三強成功地發(fā)現(xiàn)了原子核的三分裂現(xiàn)象,日后為中國創(chuàng)立了原子能科學事業(yè),成為“兩彈一星”元勛。
1947年爺爺又推薦了楊承宗赴法國巴黎大學鐳學研究所,跟隨伊萊娜·約里奧-居里夫人從事放射化學研究。
1956年,爺爺與居里夫人的女婿約里奧·居里再次會面,兩人的話題自然離不開緬懷居里夫人。約里奧·居里說:“你的老師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收,卻收了你這個中國青年當學生?!笔堑?,爺爺是幸運的,有機會拜師于舉世聞名的居里夫人門下;爺爺更是優(yōu)秀的,能夠得到居里夫人的栽培和指導,成為中國現(xiàn)代物理學和鐳學的開創(chuàng)者。爺爺與居里夫人及其家族成員之間的科學家情誼多么純潔,多么可貴,令我們晚輩后人羨慕欽佩不已。
(嚴慧英 全國政協(xié)委員、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