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先生像 羅雪村繪
年前一段時間,一直忙著撰寫一篇約稿。接到傅璇琮先生離世的消息,我十分訝異,心里突然一震,感到無限驚愕。印象中的傅先生還是我當年在中華書局工作時的樣子——待人謙和,臉上充滿微笑。
在我的腦海里,永遠有這樣的一幅畫面,大約是2003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我從位于六里橋的中華書局下班,在返回翠微路宿舍的路上,剛出中華書局的大門沒多遠,看到傅先生和夫人手里提著菜和饅頭,在夕陽里走來,傅先生穿著襯衣,外罩著一件夾克,精神矍鑠。
那是一幅多么美的畫面啊,一代學術(shù)名家,生活如此淡泊從容。我騎著自行車,下車,恭敬地喊著“傅先生”,和傅先生的夫人打招呼。傅先生笑著,揮揮手,我又上車,朝著翠微路的方向繼續(xù)趕路。
在隨后的幾天里,陸續(xù)收到了朋友轉(zhuǎn)發(fā)的學界同仁悼念傅先生的文章,復(fù)旦大學陳尚君教授總結(jié)了傅先生的治學特點及其學術(shù)淵源,南開大學盧盛江教授縷述了結(jié)撰《文鏡秘府論匯校匯注》的經(jīng)過以及傅先生高屋建瓴的擘畫,北京大學杜曉勤教授回顧了為新版《中國大百科全書》撰寫隋及初唐文學這一部分的條目時,得到了傅先生的親切指點。一時間,微信中推送的悼念文章及消息,羅時進教授的,戴偉華教授的,等等,像雪片一樣飛來,而網(wǎng)上的消息也在擴散著,看著看著,我就會愴然泣下。雖然傅先生已及杖朝之年,但是,如果天假以年,他還可以做更多的工作啊。1月26日下午,在出差的火車上,我以沉痛的心情,匆擬了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致傅璇琮先生治喪委員會的唁文。
予生也晚,未能有與傅先生同在中華書局共事的機會。等我于1998年7月到中華書局報到的時候,當初的局領(lǐng)導班子剛調(diào)整不久,宋一夫先生任總經(jīng)理。傅先生那時已經(jīng)退休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概也是剛退休不久。那時傅先生還是常常去自己的辦公室,幾乎和正常上下班一樣。記得我初到中華書局時,因為工作原因,到過中華書局副總經(jīng)理崔高維先生的辦公室。崔先生對我說,傅先生非常勤奮,文革結(jié)束不久即出版了《唐代詩人叢考》等著作,傅先生的《江西詩派研究資料》等,在學界也享有盛譽,錢鍾書先生也甚為看重,且在其著作中有稱引,這在當代的學者中是非常罕見的,等等。當時我在期刊編輯室,負責編輯《文學遺產(chǎn)》《書品》等稿件的編發(fā),按照編輯部主任顧青先生的要求,我對編發(fā)的每一篇稿件都寫了審讀意見。因為我是新來的編輯,當時的中華書局總編輯熊國楨先生,特意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面授稿子編發(fā)的原則,囑我繼續(xù)努力。其間談到出版社的編輯“學者化”問題,熊先生說,“我們這里,真正的學術(shù)帶頭人,是傅先生”,講到后四個字時,熊先生用重音進行了強調(diào)。我在讀碩士、博士研究生期間,雖然已久聞傅先生的大名,也認真拜讀過傅先生《唐代科舉與文學》等大作,但是對傅先生其人,因為無緣得見,所以也就只能是“聲遙聞而相思”。初到中華書局之后,通過崔、熊二位先生的交口稱贊,對傅先生的學術(shù)地位增加了更多的感性認識。
大約在1999年春季前后,中華書局的編輯部進行了調(diào)整,我從原來的期刊編輯部調(diào)整到了古籍學術(shù)一部工作,該部門主要負責古典文學類稿件的編輯工作。當時我與劉尚榮編審、孫通海編審共處一間辦公室。按照當時編輯部主任徐俊先生的要求,我接手了盧盛江先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注》的書稿,并寫了審讀意見。因為這個原因,我與傅先生有了近距離的接觸。那時的傅先生照常往來于辦公室與自己的住宅之間,依然忙碌著,經(jīng)常會看到他從信箱中取出厚厚的一沓資料或信件,匆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工作關(guān)系,雖然偶爾也到過傅先生的辦公室,但是更多的時候,一般只是在單位與傅先生碰面時打打招呼,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單獨接觸過。不過,來到中華書局以后,每次因為審閱稿件,需要到單位的圖書室查閱資料時,我?guī)缀醵家诟迪壬鸀閳D書室書寫的一首唐詩《次北固山下》的前面,駐足流連一會兒。傅先生的書法是典型的文人字,雋秀而不失力度,勁挺中又有超拔之氣,透著濃濃的書卷意味。該詩的“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兩句,被時稱“燕許大手筆”的張說“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河岳英靈集》)。當時我想,王灣的這首詩是唐詩中的名篇,傅先生是研究唐代文學的一代名家,詩作與書法相配,也算是最相宜的了!
因為編輯《文鏡秘府論匯校匯注》的書稿關(guān)系,大約在1999年夏季的一天,傅先生、盧先生和我一道,到中華書局外面的餐館里小坐。盧先生向傅先生匯報了書稿的進度情況,也夸獎了中華書局的編輯,還謬贊我可以與他對話。吃飯期間,我轉(zhuǎn)述了傅先生文章中的一句話,大意是“要為編輯爭氣”,傅先生當時很高興,說一定要踏實做學問,編輯也可以成為學者,房子、金錢都是過眼云煙。正是從這次簡單的談話里,我了解到了傅先生致身于學術(shù)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后來因為編輯部門的調(diào)整,我到了另一個編輯部,《文鏡秘府論匯校匯注》也就轉(zhuǎn)由其他同志做責任編輯了。
有了六里橋的小聚以后,我與傅先生的接觸稍多了些,去傅先生的辦公室時,每次都看到他在伏案工作。我知道,他或者是在回復(fù)學界朋友的信件,或者是在為學界同仁作序,或者是在進行編輯出版工作的規(guī)劃,等等。那時的傅先生,照常很忙,幾乎未曾一日或閑。每次我去了,也都是匆匆退出,實在不忍打擾。但是有一次,我因為編輯《教育部推薦小學生古詩詞背誦篇目精解》一書時,其中有王灣的《次北固山下》,此詩還涉及到《江南意》,我想向傅先生請教,剛開始我有些躊躇,怕打擾傅先生的工作。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已是下班以后的傍晚時分。但是我知道,傅先生經(jīng)常還會在辦公室。我想了想,還是撥了傅先生的辦公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傅先生清晰的帶有寧波口音的普通話,傅先生很高興。我向他請教,對這個問題,他傾向于看作一首詩還是兩首詩。傅先生說,是一首詩吧。后來,我又給蔣寅研究員打過電話請教,蔣寅先生與傅先生的答復(fù)是一致的。對于后學的請教,傅先生永遠是那么平易近人。有一次與辭書編輯部主任張力偉編審聊天,聽張力偉先生講起,他與傅先生一起去杭州參加學術(shù)會議,其間有研究生向傅先生請教做學問、寫論文的經(jīng)驗等,傅先生當時回答得很干脆,說他本人就是找來16開的稿紙,有什么想法或靈感,隨時寫在稿紙上。這就是傅先生,沒有架子,不做高深之語,實實在在,只是以自己的切身之法,告后學以最真切的學問之道。
與傅先生交往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在2000年,我為《中國圖書商報》寫了一篇關(guān)于王運熙先生的書評,題為《智者的雋永思者的快樂——王運熙先生與古典文學研究》,恰好在同一版面上,清華大學中文系的劉石先生也寫了一篇關(guān)于傅先生的書評。在中華書局辦公大樓的門口,傅先生老遠就看到我,說你寫的那篇文章不錯,很好。我知道,我的那篇小文本不足道,我更深知,這是傅先生的督促之語。但是,聽了傅先生的表揚,我心里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高興,同時也暗下決心,將來一定還要好好寫,以不辜負傅先生的希望。第二天,又碰到傅先生,他問我是否手上還有多余的同期報紙,我告訴傅先生,我一定會將我手上的樣報送到他的辦公室。等我如約送給傅先生時,傅先生不斷稱謝。我既感動,又慚愧,舉手之勞,如此微末的事情,傅先生卻竟然如此感謝!傅先生的身上,體現(xiàn)了老一代學者待人接物的風范。與傅先生同輩的學人中,我接觸過的曹道衡先生、褚斌杰先生,莫不如此。幾位先生已先后仙歸道山,臨風懷想,能不愴然!
2011年,我調(diào)到中國海洋大學任教的第7年,傅先生向?qū)W校大力推薦其門下的一位博士生。有一天我接到了傅先生的電話,介紹這位博士生到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任教。為此事,傅先生多次打過電話,每次我給傅先生明確的回復(fù)時,他還總是不太放心的樣子。努力提攜后學,其情殷殷,于斯可鑒。再后來,傅先生因為青島出版社出版《馮其庸全集》的事情,專程來過青島,參加定稿會。我因為在外地出差,錯過了向傅先生當面請益的機會。
傅先生學問宏深,非我之淺學所能道,且自傅先生離世以來,已有多位學人寫過文章。我僅以自己的親歷見聞,漫成戔文,立此存照,以敬悼先生。2016年1月23日15時14分,在北京冬季最寒冷的一天,傅先生永遠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留給后人的學術(shù)成果和學術(shù)風范,將一直溫暖著我們的心靈。而我與傅先生交往過程中的點點滴滴,也定格為我腦海中永恒的畫面。所謂“真人無相”,難道不就是傅先生最好的寫照嗎?傅先生千古?。ㄗ髡撸豪湫l(wèi)國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曾任職于中華書局)
人物簡介
傅璇琮,著名唐詩研究專家、中華書局原總編輯,歷任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九三學社第八、九、十屆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等。2016年1月23日,在北京逝世。傅璇琮先生一生致力于古籍整理出版事業(yè),在古代文史研究領(lǐng)域著述精深宏富。(載于《中國政協(xié)》2016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