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是著名的書畫家、教授、學者,也是詩人。作為詩人,他不僅精于傳統(tǒng)格律詩詞的創(chuàng)作,而且先生在背詩方面的功力,在論詩方面的高妙,在解詩方面的創(chuàng)見,在改詩方面的敏銳,都堪稱獨絕。
啟先生背詩
啟先生背詩的功夫確實驚人!和啟先生有過一兩次接觸的人都知道,啟先生隨便聊天就能聊出很多學問,脫口而出就能引出很多詩詞。好像這些詩詞早已變成他語庫中的常用詞匯,可以任意驅(qū)使,無不如意;好像這些詩詞早已融化到他周圍的各個角落,俯拾即是,信手拈來。啟先生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有時化用古人成句,那些詩句對很多專門從事古典詩詞研究的人尚且覺得生僻,而他卻能夠爛熟于心。
我曾向啟先生請教六言詩的格律問題,他當即背出好幾首,并且逐一為我講解。我雖長期忝列唐宋詩詞研究者之列,在先生面前卻只有汗顏。
一次,我趕寫論禪詩的文章,想舉幾首一般研究者很少提到、意境上禪趣濃郁而字面上又不帶禪語的作品,去請教啟先生,不想他一口氣竟背出好幾首,使我獲益匪淺。
啟先生曾在訪日期間遇到世交陳曾壽的孫女陳文芷女士,陳女士提到姑父趙樸初(趙是陳曾壽的侄女婿)最喜歡吟誦陳先生的一首詩,啟先生馬上說:“必定是陳老先生的《淚》。”隨即吟誦到:“萬幻惟馀淚是真,輕彈能濕大千塵。不辭見骨酬天地,信有吞聲到鬼神。文叔同仇惟素枕,冬郎知己剩紅巾。桃花如血春如海,飛入宮墻不見人。”舉座皆驚。
我偶與啟先生談到旅順、大連景物,啟先生記起1979年到遼寧博物館時去過的白塔山,見過一個小石碑上刻著日俄戰(zhàn)爭時日軍將領乃木希典的一首詩,當即背了出來:“山川草木轉荒涼,十里腥風新戰(zhàn)場。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
背詩與寫詩、研究詩的關系很大,背得多,不但熟悉了舊詩的詞匯、句法,而且可以自然而然體會它的構思、情調(diào),轉益多師成一家之風。
啟先生論詩
很多人都知道啟先生有這樣一段妙論:“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人的詩是嚷出來的,宋人的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后的詩是仿出來的。”雖然啟先生沒有大部頭的“詩學”、“詩論”著作,但他對于詩獨到、深刻的見解卻非常值得讀詩者、學詩者、作詩者學習。
啟先生主張“平仄須嚴守,押韻可放寬”。其實押韻本為求聲音的回旋之美,適當?shù)卣疹櫧褚羰峭耆匾摹⑾壬偨Y的“用韻率通詞曲,隸事懶究根源。但求我口順適,請諒尊聽絮煩。”不啻為今日通用之法則。至于律句的幾種基本格式,啟先生形象地提出了“竹竿”理論。他把平平仄仄平平仄不斷排列的音節(jié)比喻成一根竹竿,只要能從竹竿上完整截下來的一段都是律句。
文學史有一個長期難以解決的公案:謝靈運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詩,雖然寫得不錯,但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千古名句的地步。啟先生對此有高明的解釋:據(jù)《考工記》鄭康成注,“春”有“蠢”讀之音,如果“春”在這里讀上聲,那么這兩句就成了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標準律句,這和鐘嶸把“置酒高堂上”和“明月照高樓”推為名句一樣,都是從聲律角度著眼的。我覺得這種解釋最為合理。
啟先生論詩還特別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寄托、比興手法以及形象化的表達。啟先生認為詩不應太直接地敘寫時事,不應太就事論事,而要把它化為一種生活感受和思想情緒加以抒發(fā)。啟先生認為詩是非邏輯的,“妙句難從句下求”,不能作實去解釋句中的字義,“因為它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種難言的感情。”啟先生還提倡白話入詩以及幽默風格,他不忌諱稱自己的詩為打油詩,也不憚別人說他的詩是“油腔滑調(diào)”。站得高才能看得遠,啟先生論詩就是站在了高處,所以經(jīng)??梢砸姵H酥匆姡猿H酥囱?。
啟先生作詩
我自1978年到北師大中文系讀碩士研究生以來,常聽說啟先生的詩名,特別是常聽說他詩思極其敏銳,手筆極其快捷,常有即席賦詩的雅舉。據(jù)說,某日本訪華團與中方聚會,一日本人“即席”用漢語賦絕句一首,中方在稱贊的同時亦略顯尷尬。這時啟先生走到案前,提筆掭墨,略加沉思,竟步其原韻一口氣連和兩首,令日方刮目相看。
1995年我的一位書畫家朋友要開書畫展,想請啟先生去揭幕,他正在住院,無法前往,我到醫(yī)院跟他說此事,他答應給作首詩。于是我就坐到一旁,拈了小幾上的花生米吃。當我吃到第25顆的時候,啟先生的詩不僅已經(jīng)作好,而且已經(jīng)用毛筆把詩和后跋都寫好了,加起來大約用了七、八分鐘。詩曰:“健筆真行溯漢分(漢分即漢代書法,隸書),墨池春漲起玄云。更將余興描山水,傳得中華大地文。”還有一次,四川劍南春酒廠托人找到我,想請啟先生為酒廠題詩。因時間緊迫,我頗感為難,只好硬著頭皮試一試。我去找啟先生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多鐘,他讓我晚上去取。晚飯后,我看到一幅精美的作品已經(jīng)寫好,尺幅相當大,詩曰:“美酒中山逐舊塵,何如今釀劍南春。海棠十萬紅生頰,都是西川醉后人。”
啟先生隨即應答,信手拈來,思路之快令人吃驚,應景之妙令人稱奇。但是啟先生的詩并非都是急就章,他作詩也有極嚴肅、極認真的一面。啟先生有時與人談詩至興濃時,會拿出自己涂涂改改、勾勾畫畫的詩稿給人看,斟酌打磨,一絲不茍。啟先生常說自己的詩最多成于兩種時候,一是生病住院時,一是夜里失眠時,可見其用心之苦。啟先生《頻年》一詩有云:"飲馀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據(jù)啟先生自己講,"慎"最初擬作"快",又改作"不"、"戒"等字,而最終選中"慎"字則包含了更多含蓄而無奈的復雜心態(tài)。這不由得讓我們想到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典故。
啟先生的詩幽默,情真,別有滋味。他才思敏捷,又不憚反復推敲,所以佳作極多。
啟先生解詩
詩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啟先生既然能把復雜真切、細膩微妙的感情化作簡潔優(yōu)美的詩句,也必然能從別人生動凝練的詩句中讀出同樣豐富的感情。
李商隱的《錦瑟》詩自古號稱中國第一詩謎,為了破解其主旨,大家紛紛立論。啟先生是這樣箋釋的:前兩句的中心是"五十年",只不過不是直說,而是由錦瑟上的弦與柱起興,聯(lián)想自己逝去的每一華年。第三句的中心是"夢",只不過加上一系列的裝飾語,說自己的夢有如莊子清曉迷離的蝴蝶夢。第四句的中心是"心",說自己的心有如望帝化為杜鵑鳥后啼血的心。第五句的中心是"淚",說自己的淚有如南海明珠,海月可鑒。第六句的中心是"暖",說自己的熱情到了能燃燒藍田之玉的程度。最后兩句說不待回憶,當時即已預感到要是一場悲劇了。因此如果剝?nèi)ニ械难b飾,就是詠嘆自己半輩子的夢、的心、的淚、的熱,以及早已知道的悲劇。這真是通達之論,徹悟之論,不但能舉重若輕地破解這千古詩謎,而且讓人領悟了詩歌主旨與裝飾之間的關系。
作為學者,啟先生在解詩時也特別注意考證和音韻。在一般的版本中,東坡《獄中寄子由》一詩中都作"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推測東坡的原意,這兩句是想說今世既為兄弟,這是果,又將成為來生再為兄弟之因。于是啟先生懷疑兩"世"字的前一個必當有誤,可能是形近的"此"字,后來他托朋友去查影印常熟翁氏所藏宋本《施顧注蘇詩》,果然如"此"。
又如對南朝民歌《西洲曲》的評價。大多數(shù)的人都從意象的優(yōu)美,節(jié)奏的跳躍,修辭的精妙去分析它的好處,而啟先生卻從它所屬的清商曲的音樂性出發(fā),指出音調(diào)的優(yōu)美更是它不可忽視的優(yōu)點。
啟先生解詩,要言不煩,探驪得珠。
啟先生改詩
凡喜歡作詩的人都會有這樣共同的體會:為別人改詩比自己作詩還難---既要順著別人的思路,還要把原有的意思改得更好;既要保持原有的語言風格,還要把它修飾得更美。對古典詩詞而言就更加困難---它還涉及到格律的問題。但啟先生卻總能應付裕如。
在北師大,啟先生與鐘敬文先生都喜歡作詩,他們的詩集中有很多唱和的作品。我曾見到這樣一份手稿原件,是鐘先生"九五生辰偶書",詩曰:"求仁未得身先老,閱世深來夢易驚。此是暮年心痛處,蒼茫欲語仗誰聽。"上邊工工整整地題道"元白(啟先生之字)教授吟正"。啟先生為之改動了幾個字,詩變成了"求仁既得身非老,閱世深來夢不驚。此是近年心慰處,蒼茫一語眾人聽。"下邊恭恭敬敬地落上"后學啟功敬改"。應該說啟先生是有意地改動了鐘先生的原意,鐘先生出于一貫的憂國憂民、嚴于責己的思想,為自己到耄耋之年仍沒能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而自疚,而啟先生則稱贊他德高望重、久經(jīng)磨難,應該欣慰。
啟先生還經(jīng)常憑自己的聰明改動古詩,但這決不是文字游戲,而是為了說明某些問題。對于有些人抱著封建道德觀去解釋《詩經(jīng)》,啟先生十分不滿,于是借助改詩進行諷刺。如《詩經(jīng)》的第一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本來是一首表現(xiàn)婚愛的詩,但《毛詩序》卻說:"《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朱熹更說:"蓋指文王之妃大姒為處子時而言也。君子則指文王也。"對此啟先生諷刺道,何必只說它是歌頌文王呢?給它改一改,還能說它是歌頌堯舜呢!詩曰:"關關眾雎鳩,聚在河之洲。窈窕二淑女,君子之好逑。"為什么是"二淑女"呢?因為堯有二女,一名娥皇,一名女英,都嫁舜為妃,這樣一來,豈不可仿照《毛詩序》和朱熹之流所說,這是"美堯舜之德"嗎?
啟先生改詩,不囿于一路,隨機應變,妙趣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