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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親化雨 如坐春風


 

10年前,當褚斌杰60華誕的時候,弟子們歡聚一堂,為先生祝壽。那個會的規(guī)模不算很大,但氣氛熱烈融洽,洋溢著一種特有的親和感。好像一大家子人,平日散處各地,難得一聚;適逢長者大壽,大家從四方八面趕來,既為長者祝賀,也彼此交流,暢敘親情,陶醉在“家”的溫馨之中。散會后,我陪褚斌杰走出會場,對先生說:“今天的會開得真好!可見您的道德文章,使弟子們著實敬佩?!毕壬鸬溃骸拔夷挠惺裁吹赖挛恼卵?!我只有四個字:與人為善?!蔽伊⒓聪肫鹆恕睹献印返拿裕骸熬幽蠛跖c人為善?!?褚斌杰正是這種傳統(tǒng)美德的表率。

我是195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的,當時褚斌杰是游國恩先生的助教。第二年,游先生的嫡傳弟子蕭雷南先生給我們年級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褚斌杰給我們上輔導課,從此有幸成為褚斌杰的門生。但我知道他的大名,卻是在此之前。那是1955年冬,我在長沙市一中讀書,濫竽充數(shù)地擔任著該校文學會會長。這文學會的指導教師是彭靖,彭靖是當時湖南的著名詩人,酷愛唐宋詩詞。在文學會的一次活動中,彭靖對我們說:“有一位叫禇斌杰的學者,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關于〈長恨歌〉的主題思想及其評價》,這篇文章引起了學術界的熱烈討論。我們文學社也應當關心這件事?!比缓螅筒贾萌蝿眨赫J真閱讀《長恨歌》和那個“叫禇斌杰的學者”的論文,下次活動就討論《長恨歌》的主題思想。但當時,還沒有一種適合中學生閱讀的唐詩選本,只好讀《唐詩三百首》,陳婉俊的注釋雖然詳細,但全是文言,還有很多詞語只注出處,沒有釋義,我們都似懂非懂。好在褚斌杰的文章寫得深入淺出,大家都看得懂,而且一致同意他的觀點。在我們這群中學生看來,那個“叫禇斌杰的學者”已經(jīng)把《長恨歌》的主題思想說得清清楚楚了,還有什么好討論的呢?我向彭靖老師匯報了大伙兒的想法,彭靖說:“那就換個題目。正好湖南人民話劇院在演出《雷雨》,我去弄些票,大家去看戲,看完戲,再跟導演與主要演員座談。”這個主意太好了,大家一致?lián)碜o。《長恨歌》的討論雖沒有搞成,但褚斌杰的大名卻已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海。在我幼稚的心靈中,那位“叫禇斌杰的學者”,肯定是個兩鬢蒼蒼的老教授。直到上了北大,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位“叫禇斌杰的學者”并非“老教授”,而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教師??礃幼樱任乙泊蟛涣藥讱q,而比起我們班那幾個“老資格”的調(diào)干生來,說不定還小幾歲哩!

北大中文系歷來人材濟濟,名師輩出。我入學之后,就逐漸形成了這樣的印象,覺得系里教文學課的先生,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高不可攀的泰斗。如游先生和林先生,歷來是眾望所歸。第二類是令人敬畏的嚴師。如蕭雷南先生,講起課來,一板一眼,嚴絲合縫,那版書尤為漂亮。每逢引用游先生的論著,必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在黑板上大書“游先生曰”四個楷體字,并鄭重地教導我們:“這是家法!”他很注重儀表和服飾,頭發(fā)向來是一絲不亂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也從來看不到一個褶子。他不茍言笑,也很少跟學生聊天。因此,我一直很尊敬他,但也很怕他。1958年夏天,為了“支邊”,蕭先生突然被調(diào)到內(nèi)蒙古大學去了。臨行前,蕭先生竟然到我們學生宿舍來辭行了,同學們非常感動,師生戀戀不舍。直到此時,我們才知道:這位嚴師,他內(nèi)心是如此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學生。還有一位是吳組緗先生,我特愛看他寫的小說,更愛聽他講小說——那已經(jīng)不是聽課了,而是一種美的享受。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怕他。從本科到研究生,我在北大上了九年學,卻從來沒有和吳先生個別交談過,更沒敢去他家拜訪。當然,大多數(shù)老師是平易近人的。在這類師長中,老者有慈祥而幽默的楊晦先生;中年有風趣機敏、語必驚人的王瑤先生,老成持重的季鎮(zhèn)淮先生,學識淵博而且講課最生動的吳小如先生,還有和藹可親的馮鐘蕓先生;當時尚屬青年者,則有熱情豪放的陳貽焮先生,渾身充滿青春活力的樂黛云先生和瀟灑爽朗的禇先生。還有一位朱家玉先生,她是鐘敬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教民間文學,臉上總是帶著一副大姐般的微笑,后來在“反右”運動中忽然失蹤了,但她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留在我的記憶中。

褚斌杰有學問,有才華,有名氣,有風度,更有人緣,唯獨沒有架子;加以年齡和我們相近,因此同學們特愿跟他親近。在當年文史樓的走廊上,在圖書館、大飯廳和哲學樓外的馬路上,經(jīng)常有三五成群的學生,圍著禇先生,親切地交談。禇先生爽朗的笑聲,極富感染力。可惜,天有不測風云,褚斌杰給我們上課那年6月份,一場無妄之災從天而降。第二年,褚斌杰就調(diào)到中華書局去了。算起來,褚斌杰教我們還不到半年,但我們年級的同學一直依戀著他。大約是1984年的春天吧,褚斌杰和我應廣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之邀,到南寧去參加審稿會。我們年級在南寧工作的胡冠瑩、顧建國、盧東、關元光等同學,不知從什么渠道,打聽到了褚斌杰來南寧的消息。我們下榻的第二天晚上,他們就急不可待了,結(jié)伴來到賓館,拜訪褚斌杰。見到闊別了20多年的恩師,他們非常激動,紛紛向先生問候,追憶先生對自己的教誨。聽說褚斌杰血壓高,他們很著急,再三請求先生多多保重,按時服藥。褚斌杰也很激動,一一詢問弟子們的工作和家庭情況,言談話語之中,透出一派長者的慈祥和關愛。臨別時,他們再三叮囑,要我好好侍候先生,不要使先生太累了。我牢牢記住了老同學們的囑托。

人在少年時代留下的印象,往往終生難忘,乃至老而彌深。1999年12月4日,我參加了北大中文系主辦的“游國恩先生百年誕辰紀念研討會”。在褚斌杰的鼓勵下,我也發(fā)了言。后來又在褚斌杰和游寶諒先生的鼓勵下,將發(fā)言整理成文,發(fā)表在《文教資料》上。那文章的題目,就叫《高山仰止》。去年冬,方銘教授創(chuàng)意,為了紀念林先生從事教學科研70周年,寫一篇《林庚先生著作系年稿》。這文章主要是方銘寫的,我只作了一點補充。但在補充的過程中,我覺得林先生這座“高山”越來越高了。20多年來,我已養(yǎng)成一種習慣:每逢春節(jié),必依次到林、陳、袁(行霈)、禇四位先生家中拜年。為什么把禇先生放在最后呢?那是由于,我拜了半天年,實在累了,想找個地方放松一下。褚斌杰家最合適。到了這里,不必太講究坐的姿勢,也不必考慮說話的內(nèi)容和分寸,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特痛快;況且,先生還縱容我的不良嗜好,每年必備有好煙款待。如此,不知不覺,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頭一回,先生一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半,熱情地留我吃飯。我只得實話實說:“我是湖南人,生平就不喜歡吃餃子;但我妻子是山東人,按她們老家的習慣,大年初一的午餐,必須是合家團聚吃餃子?!毕壬荏w諒學生,從此再也不強留了。

褚斌杰成名甚早,1955年7月10日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的《關于〈長恨歌〉主題思想及其評價》,使褚斌杰名聲鵲起。不久,又出版了《白居易評傳》,奠定了褚斌杰在學術界的地位,其時褚斌杰才24歲。當年北大中文系的青年教師,人人都發(fā)表過論文,但有學術專著的卻不多。而褚斌杰24歲時出版的《白居易評傳》,恰好是24年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時間已證明了它的學術價值。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褚斌杰的學術生命被迫中斷了20余年。按林先生的觀點,這恰恰是最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20余年?!八娜藥汀笨迮_后,褚斌杰回到北大,日以繼夜地拼搏,論文一篇接一篇地發(fā),專著一本接一本地出。199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增訂本),開新時期文體學研究之先河,其中的許多觀點,不斷被人引用。終于在去年,北大中文系建立了“古代文體研究中心”。 褚斌杰“導夫先路”的功勞,已載入了歷史。1998年出版的《先秦文學史》,是褚斌杰和他的得意門生譚家健合作主編的,是代表新時期文學史研究水平的力作之一。1999年,褚斌杰出了兩本書:7月出了《詩經(jīng)全注》,12月又出了戴震《屈原賦注》點校本。前者代表了我國近30年來《詩經(jīng)》研究的新水平,采摭既甚廣博(除褚斌杰在《前言》中已說明的《毛詩傳箋》等十三種外,我從書中發(fā)現(xiàn)的就還有二三十種西漢至現(xiàn)代有關《詩經(jīng)》的專著),抉擇尤為精審,且時出新解,富有創(chuàng)見。近3年來,我查閱《詩經(jīng)》,就拜讀褚斌杰的大作,深感閱讀極為方便,一冊在手,凡遇疑難,無不冰釋。

褚斌杰稟承游先生和林先生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茍。近20年來,北大中文系招收的研究生數(shù)量遽增,而論文答辯又幾乎都集中在6月上旬。褚斌杰學識淵博,人緣又特好,自己帶的研究生也多,因此,每年這個時候,就成了褚斌杰的大忙季節(jié)。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那天安排了三場答辯,其中兩場是褚斌杰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那天特別熱,而中文系會議室還沒有裝空調(diào),兩臺電扇扇出的也都是熱風。第二場答辯開始后不久,禇先生就頻頻出入,我擔心起來:怎么這樣尿頻?可別像我一樣得糖尿?。∠挛绲谌龍鰰r,這種情況有增無減,我終于坐不住了,悄悄跟了出去。一到洗手間,發(fā)現(xiàn)他正在用涼水沖臉沖手沖腳,我問:“褚斌杰,您干嘛?”先生答道:“降溫,降溫!”我那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但看到他渾身水淋淋的樣子,我又難受起來。但他若無其事,擦干了水,又回到主席的座位上,艱難而堅定地支撐著,直到宣讀完答辯委員會的表決結(jié)果與評審決議,才松過一口氣來。這種忘我的工作精神,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

褚斌杰多才多藝。早在學生時代,他就選修了林先生的“新詩習作”課,從此成為林門弟子中新詩寫得最好的一個。凡遇林先生大壽,他必作一兩首“仿林庚體”新詩,既表達了他對林先生的敬愛,也表現(xiàn)了他的詩才。今年1月27日下午,袁先生和我去給林先生拜早年,談起新詩,林先生夸贊道:“禇斌杰的新詩就寫得不錯?!?褚斌杰還會寫快板,說快板。那是上世紀70年代在文化部“五七干校”的時候,當時搞軍事編制,褚斌杰所在單位中華書局算是14連,黃筠所在單位商務印書館算是15連,我所在的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算是16連,再加上中國文聯(lián)和作協(xié)那個連,四個連合編為一個大隊。林彪摔死后,軍宣隊對我們這些“臭老九”的監(jiān)管也有所放松,還時不時搞點文藝演出。每次演出,必有褚斌杰與李思敬先生合說的快板,那當然是他倆自己編的。我坐在臺下,看著褚斌杰的演出,又依稀看到了先生五十年代的風采,但接著是一陣悲愴襲上心頭:這不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么!須知當時“干校”的體力勞動,就遠非一般知識分子所能勝任,何況還有無所不在的精神折磨和前途茫然的思想苦悶呢!然而,先生的表演是精彩的,每次必博得熱烈的掌聲,終于贏得了“禇快板”的美名。褚斌杰歷來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事事總先為別人著想。1995年,詹锳先生來到北京,我陪他去看望過裴斐先生。后來我跟褚斌杰說起此事:“聽說裴斐先生很個色,但這次我和詹锳先生去看他,倒是談得很投機的?!?褚斌杰趕緊解釋道:“裴家麟(裴斐原名)是有點個性,但那也是逼出來的。當年我們十幾個人被打成右派,大多數(shù)總算保住了飯碗;他是極右,開除公職,遣返原籍,從此流落江湖,什么活都干過,什么苦都吃過,性格怎能不變呢!”并叮囑我:“如果今后有人再說裴家麟各色,你要向他們解釋。這人的心地是善良的,又很有才華?!眱H此一例,便可見出褚斌杰的寬容和厚道。正是由于這種難得的肚量,使褚斌杰在學界人緣極好,口碑極佳。褚斌杰帶我參加過屈原學會的三次活動,每次都是下榻伊始,來拜訪和請教的人就川流不息,有時談到很晚,褚斌杰仍熱情洋溢,毫無倦意。但我想:您明天還得主持研討會呢!記起老同學們“不要使先生太累”的囑托,我就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了。在這些活動中,我都能聽到楚辭學界老中青三代學者對褚斌杰的贊美,并親身感受到他們對褚斌杰的敬佩。這個學會的各路諸侯,無不以能有褚斌杰這樣的會長而感到慶幸。近兩年來,褚斌杰不斷跟我說起,這個會長當?shù)煤芾?,該讓他們另請高明了!我心想:這事兒,恐怕還不容易辦到哩!

褚斌杰對弟子的要求是很嚴格的,但又有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愛護。他善于運用啟發(fā)式的教學,使弟子們逐漸悟到治學的門徑。他一貫堅持身教重于言教,感化多于訓誨。偶有弟子在學習或論文寫作上走了彎路,他并不責怪弟子,而是先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然后與弟子一起,共同補救。如果時間緊迫,他就采用流水作業(yè)法,學生寫一節(jié),他改一節(jié);學生完成一章,他就審定一章,師生全力以赴,取得較好的成績。如今,褚斌杰早已桃李滿天下,許多弟子都已學業(yè)有成,并成為各自領域的專家、教授、博導。但無論弟子們在哪里工作,也無論弟子們年齡大小,莫不傾倒于褚斌杰的人格魅力。我和不少師兄師弟師妹談起褚斌杰,大家共同的感受是:在褚斌杰身邊,真是如親化雨,如坐春風。(本文作者系褚斌杰學生彭慶生)